侷促不安的環境
展覽早已在今年三月開幕,似乎為迎接同月舉行的巴塞爾藝術展而設,以呈現本地藝術圈之面貌。三個月後的今天,在藝術盛事的喧囂過去後,這個展覽探討的又是甚麼?「喘息空間香港當代藝術展」展出十一位香港青年藝術家共二十三件作品,遍佈在室內、室外的展覽空間之中。如果創作與藝術家身處的社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,那麼從這些作品身上,便看見這一代年輕人對現今社會所作出的回應。
鄭智禮的作品《μm》(2017),放在膠箱中的大量人偶比喻香港人生活環境的壓迫。香港是世界人口最密集的城市之一,私人空間儼然是奢侈品,在狹小的家,易與父母家人發生磨擦。在熙來攘往的街、擠湧的地鐵及巴士,也易與陌生人引發爭執⋯⋯這些因擠迫的生活環境帶來的痛苦,香港人早就無奈地接受了。就像膠箱內人疊人的膠公仔,只要觀眾在膠箱一施以壓力,人偶只能逆來順受被擠至更小、更迫、更互相貼近。所謂「外在壓力」未必指甚麼具體事物,而是人被困在一個沒有選擇的環境下,只能默默承受這種缺乏生活和思考空間的狀態,直接反映了香港人在廿一世紀的生存狀態。
卓穎嵐的作品《貪婪寂靜》(2015),同樣控訴生活中的無形壓力。漆黑的房間裡掛著滿天酒瓶,瓶中設置一個忽亮忽滅的燈泡和一片會旋轉的膠片,模擬燈蛾撲火的狀態,形成連綿不斷的白嘈音。走進房間的人,每一步必須小心翼翼,以免碰到吊在半空的玻璃瓶,瓶中微弱燈光不足以照明,只能提醒你「小心勿碰」。人在其中難免感到緊張焦慮,生怕一不留神便碰壞展品。今天生活於香港,人們又何嘗不是愈來愈生出無名擔憂與恐懼呢?想到這一點所見酒瓶倒不足為懼,瀰漫在空氣中的不安感才是折磨。
廿一世紀的生活方式
王浩然的《無題欄柵》系列(2012),以屋村、公園、球場等公共場所設置的欄柵為創作基礎,把具功能但不美觀的欄柵,經過藝術加工變成美麗的展品。這些平常我們視之為無物的物件,突然被當成值得細看的藝術品,兩種感知之間的落差突顯了物件本身之無用。這些平庸得洽到好處的圖案,根本不是為了被欣賞而設,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對之也相當無感,兩者只是被迫困在同一個空間內,我們只能選擇視而不見。事實上這種無力的平庸感,充斥著香港人的生活裡,我們只能選擇無視這些景象,麻醉自己於Instagram、韓劇、淘寶和吃喝玩樂之中。
黎仲民的《容器 44》(2015)則把視野帶到更宏觀的層面,探索被科技騎劫的現代社會。44塊電子屏幕組成一面牆,每個屏幕均會隨數字程式選出一組英文詞語,可能互有關聯,可能各不相干。屏幕不斷閃現各種數字與文字,卻不為觀眾提供一個切入點去理解。今天,當社交網絡逐漸把人類「征服」,我們是否需要反過來摸索、學習其邏輯倫理。網絡上載的訊息,簡單如一張照片、一句說話、一個轉發引起的反應太迅速、太難預計,當你回過神時,可能已被陌生人起底圍攻,引起所謂「關公災難」,或是對其他人作出無可補救的傷害,甚至有人因此啷噹入獄。當然社交網絡背後也是人,但這嶄新空間的溝通方式,卻有著與現實不一樣的語言與限制。
至於蕭偉恒的《境內景外》(2015),以藝術家父親偷渡來港的經歷,進而思考這一代香港人的身份問題。作品由一段海面無聲錄像,及數幅遙望大海與郊野的照片組成,呼應偷渡客來港時攀山越嶺、游過大海的驚險歷程。身份危機在九七前後一直牽繫港人,不中不英的香港人像風雨飄搖的小草,不能在一夕間找到歸宿,也不能強求所謂「認祖歸宗」。對家鄉抱持強烈感情的上一代,與土生土長的下一代對「家」有著截然不同的理解,回歸廿年後更演變為社會撕裂。
以上種種想法也許不是藝術家創作原意,但透過創作與觀賞作品,創作者與觀眾共同建構出更深一層意義。把「香港社會」化為文字去思考固然好,但唯有藝術,才能把社會中某些不能言喻的感受化為實體,或是壓迫感和無力感,引發共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