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浪潮革命份子
利維特應該萬萬也想不到,他的首部長片會以此方式,重新映入人們眼簾。在拍攝首部作品《巴黎是我們的》之前,他已經是有名的健筆,與尚盧・高達(Jean-Luc Godard)、杜魯福(François Truffaut)、伊力盧馬(Éric Rohmer)和查布洛(Claude Chabrol),在當時最辛辣的電影評論雜誌——「電影筆記」,與外界引發筆戰,在安德烈.巴贊(André Bazin)帶領下,攻擊傳統法國電影,擁抱意大利新寫實主義,重提美國電影中的作者意識和電影語言價值。
其後,他更聯同杜魯福等人,將時為總編輯的盧馬拉倒下來,只因覺得後者保守,右傾的電影評論亦違反了「電影筆記」應有的取態。利維特就如同他的同代人一樣,在評論以外亦實踐拍攝電影,他也是五人當中,最早開拍處女作的影評人。但當查布洛以《美男子沙治》(Le Beau Serge)打響新浪潮第一炮,杜魯福的半自傳體《四百擊》(Les quatre cents coups)和高達強烈虛無主義的《斷了氣》(À bout de soufflé)都在評論和票房上也有所獲,《巴黎是我們的》卻花了四年時間,遲至61年才能公映,而當時已經是新浪潮尾聲,他與盧馬一樣,首作亦慘遭滑鐵盧。五子的電影路各走異路:查布洛維持在高產量的製作,但時而迷失於中產階級的焦慮上;杜魯福投入了他曾猛烈抨擊的傳統法國電影模式當中;高達將電影當成實行革命理想的工具;盧馬後來也成功了,在他自己的道德園地裡,取得票房和評論雙收,從而能持續製作電影。
而利維特呢?第二部作品《修女》(La religieuse)被禁;他那極具野心、反映68學運後年青人世態的《Out 1》,亦只在當地放映過一兩次就無影無蹤,或許那嚇壞人的片長——接近13小時的長度,確實令觀眾、甚至影評人有所卻步。從電影片長或可看到他絕不妥協的態度,終其一生,他也堅持著新浪潮時的信念,以低成本來保障拍攝時的自由度、模糊紀實與虛構的敘事方式。他每一部電影,也要觀眾共同經歷一次神秘、瘋狂、迷幻的旅途。
巴黎並不屬於我們
今天重溫《巴黎是我們的》,也確實比任何一部新浪潮首作來得適合:女大學生無意間被捲入種種陰謀詭計,徘徊在劇場與現實環境的白色恐怖裡;充滿神秘而性感的女子,看似熱情單純的劇場導演,以及為尋求政治庇護,遠走至法國的美國作家,均為電影添上迷霧。假若觀眾想從中探究到一絲真相,也注定徒勞。看似是平安無事的巴黎日常,成為女主角的心理迷宮,在她周邊也充斥著自殺、失蹤事件,所有事情也不能確定,眼前人的身份有可能假冒,甚至經常提到的人物,其實從不存在,更無法得到完滿答案。利維特比起以上任何一位新浪潮同輩,所展示的巴黎更為絕望,籠罩在冷戰底下,人人也沒有出路。利維特也確實深得他的精神導師希治閣真傳,將「陰謀論」轉化成主角的情感和道德焦慮,要各種人物跌入迷霧裡。
熟知法國新浪潮的讀者或會問,利維特的創新性在那裡?高達以輕巧的攝錄機拍下巴黎街頭眾生,電影裡創下的「跳剪」(Jump Cut),也比不上戲中具時尚感的人物和情感瓜葛,令當年觀眾驚訝;杜魯福挖空內心展現小男孩的孤獨心靈,最後一幕的定鏡成就一位演員的誕生;就算是查布洛,也比當時的法國電影,更早點明出法國城鄉之間衝突問題。至於盧馬,他的《獅子星座》在氣質上,或許與《巴黎是我們的》最為貼近,但手法和形式的創新,也要到「六個道德的故事」系列才收成正果。他們身為影評人,對於電影模式的變革更為自覺,五子的電影也深受不同電影形式、文學手法,以至哲學思潮影響,從新寫實主義、尚・胡許的人類學紀錄片、「直接電影」、新小說、存在主義等,要了解利維特,必須回到他其中一個創作源頭,也就是開創新寫實主義的意大利導演——羅塞里尼(Roberto Rossellini)身上。
羅塞里尼與《意大利之旅》
但我們先將鏡頭拉近一點,1960年的康城電影節,其時安東尼奧尼(Michelangelo Antonioni)從反映社會面貌的寫實主義,走入人物內心,開展他的情感三部曲——《情事》(L'avventura),在電影節裡猶如炸彈一樣,引發影評人和觀眾爭議,在首演場內,吵鬧聲四起,其中一位角色在電影中離奇消失(同年,希治閣也完成《觸目驚心》,同樣環繞一位角色失蹤),而原本有關尋人的情節,慢慢地轉變至描寫男女主角的內心變化。對於普遍觀眾而言,電影必需有起承轉合,他們固然接受不到戲中看似毫無邏輯的轉變,有關失蹤者的段落慢慢淡出,開放式的結局,更教人措手不及。電影裡,一向不能有「意外」發生,一切要在情理之中,人物之間的關係和經歷,到最後必須要有完滿解決。
然而無因無果的「意外」,其實早在十年前已經發生,羅塞里尼比安東尼奧尼更早意識到「新寫實主義」運動所堅持的信念,將會走到盡頭。與大明星英格烈.褒曼(Ingrid Bergman)合作,正是他踏出的改變,一方面能確定票房保證,另一方面褒曼毫無保留的信任,還有對電影事業的野心,令他大膽採取更激進的風格。羅塞里尼是最先背叛「新寫實主義」運動的人,他在「戰爭三部曲」所獲得的名聲,也因為與褒曼之間的婚外情,而被抄得熱騰騰,幾乎每一部合作也被人指責。他在一系列作品中,以週邊事物狀態暗示出人物內心情緒,1950《火山邊緣之戀》(Stromboli)中,我們未從人物的行為、對白得知他們的內心變化,但即將爆發的火山,這極象徵性的意象,借助女主角身處的空間、週邊發生的狀況,處處暗示出女主角的轉變;當中一幕,女主角跟隨漁夫到海中心捕魚,魚群空群而出的畫面,接下女主角的表情,羅塞里尼要運用視覺上所帶來的震撼,還有剪接交替、聲音的引導,取代傳統直白的描述人物方式。
六年後的《意大利之旅》(Viaggio in Italia),影片刻劃了一對面臨婚姻危機的中產夫婦,而現實生活裡,褒曼和羅塞里尼的婚姻早已響起警號,其中具自傳成份也反映在電影裡頭,啟發了杜魯福等人拍攝自身狀況。高達的《輕蔑》(Le mépris),不論拍攝的動機和手法,幾乎可以說是厚著面皮來重拍(而他竟然說「以希治閣手法拍攝安東尼奧尼的題材」!)。《意大利之旅》也同樣面臨《情事》時的劣評,影片一直描述他們的婚姻走下波,男女雙方在旅程甚至有意出軌,但直到最後一刻,因為一場意外發生,二人突然間重拾對對方的情感,影片也正在濃煙爆發的一刻完結,同樣開放式的結局,令當時觀眾大呼不解。利維特是當時少數維護羅塞里尼的人,他直言,這是現代主義電影誕生的一刻。
利維特從羅塞里尼的電影裡,發現世界裡的不確定性,事情發展往往並非以線性來了解,而電影原來同樣可以將這種不穩定的感覺表達出來,情節可以中斷下來,意外不斷,仍然無損電影的完整性。同樣繼承這種觀念,安東尼奧尼的冷酷情感,也顯得具邏輯和理性,而利維特的人物總是看似平靜,但背後相當瘋狂而執著;利維特將社會狀態,隱藏內心的情緒,藝術形式之奧妙,隱藏在一連串懸念、陰謀之中,同時要揭開背後不可言說的一面。至於他的電影,是如何散發出神秘性,以至如德勒茲(Gilles Deleuze)所說「將國際性共謀的一貫課題,沈浸於一種童話或兒戲的氛圍裡」,下期再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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