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版本給我最大的感覺是:直接。直接即去除不需要的東西。導演鄧樹榮長於簡約美學,這個戲的簡約除了外在的佈景、服裝、燈光、音響設計外,演員在表演上亦非寫實的情景呈現,而是表現主義式的,以外露的形體姿態、動作或簡單如舞台面向角度的轉移,去展示角色的階級/處境/性格色彩/立場,做到演員的每個動作都有內容。
由於劇本中每個角色的行動都相當清晰,當演員選擇呈現了一個姿態,她就順著與之相應的情緒將台詞傳遞。以Creon(克瑞翁)與Haemon(海蒙)的一場父子戲為例,Haemon希望父親收回對其未婚妻Antigone的死罪,開首,Creon 以治國之道說服Haemon時牽引著他緩緩步前,Haemon表示不同意時二人雙手互搏,然後Haemon嘗試以親情說服父親收回殺令時把身體都挨向父親,一個轉念一種姿態,直接反映思想、情緒及意圖,而由女女演繹,還多了一重柔情。
觀看時,我對這種演繹有些許懷疑,覺得這樣單向度的演繹會抹去角色一些潛在的色彩,如那個向Creon報訊的小兵,他因害怕報告屍首被葬一事會激怒Creon讓自己受罪,台詞盡顯露其因惶恐而起的囉嗦、小心言詞但弄巧反拙的不知所措,就定位來說有「丑」的色彩。
而在這演繹中,小兵一直壓下頭、兩臂沉下 ,由始至終緊張情急地向Creon報告與自辯,雖然其姿勢令我分神想起《國產凌凌漆》的「聞西」提著兩斤菜出場的形象,但演員貫徹始終的張力,與及Creon隨之表現出的狂暴──叉頸、一手抓著小兵頭顱推開 ,很快將我引領去專注在Creon的橫蠻威權,對,我想,將一些與表達目的無關的色彩過濾,而專注於一種色彩並盡情放大,讓戲劇的二元對立充滿表現力地呈現 ,就是讓我感受到「直接」並享受在其中的原因。
在這個演出中特別吸引我的是Creon。在劇情分佈上,我甚至覺得Creon才是主角。Antigone為倫理與正義抗命就義,她了解自己必要負上性命代價,雖有悲嘆但不後悔,兄長屍體已葬,她的命運是篤定的,因此戲劇的懸念,就放在Creon會否收回禁葬令之上。在Creon頒佈禁葬令、小兵通報、知道抗命者就是親妹女兒Antigone但依然降罪、劇情透露Antigone是兒子Haemon未婚妻,面對兒子說服依然不動搖、先知預言他必遭天譴他卻反指駡對方是收了錢的騙子,觀眾一路追看的是Creon的態度與決定會否轉變,在一些版本上,會突顯他堅守的是治國之法,有沉思、鎮定或因狠心而內心痛苦的一面,俗點來說,很易會看到成熟男演員借此表現如現代管理層的反派男性魅力。
在本劇中,飾演Creon的女演員由始至終都非常外露地展現尊橫、狂暴與盛怒,俗語所謂「惡到出面」,隨著劇情推進,她的身體表現愈發野蠻,後段離開其皇座雙腳起跳彈上磚牆之上,如《變形俠醫》的HULK一般成為一隻生人勿近的狂獸,看得我趣味盎然,這與我們面對的暴政形象,何其相似。
Creon也非一味佔在上風,戲的中段歌隊念頌一段人的自我膨脹欲與天鬥必遭惡運的台詞,五對命運的手將Creon扣押向下,可見除了Antigone與專制惡法對抗,Creon同時在對抗著天理,因此當天理循環,被禁葬的屍首帶來瘟疫、Antigone的死導致Creon妻兒相繼自盡,Creon終承受惡果,飾演他的女演員站在台中心抽搐、 萎縮、潰散倒下,暴政必亡。
彼時維港夜幕已臨,舞台燈光熄滅後觀眾席繼續被頭上的ICC(環球貿易廣場)照亮,眼前是港島區一眾高樓燈火如常,我腦海想起2012年達明一派演唱會的一幕,在《今夜星光燦爛》一曲尾聲,投映的維港影像化成碎片崩塌,「恐怕這個熣燦都市光輝到此」──然後演員起身謝幕,很精彩的演出,但城市崩塌的影像依然殘留在腦海中,城市的命運,已取代了人物成為了戲劇的主角。
這場在天台的表演,時間成為共同表演者,夕陽隨Antigone的命運下沉,她執著她的義、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,對抗Creon以國法為名的強權,而強權太強大,以眾人之口無法撼動,但人之上有神掌握命運,人在做天在看,惡報最後終落在Creon 身上,就像無數我們聽過的道德寓言一樣。
而這一點,卻讓我感到鬱悶。
我們在理念上都站在Antigone的同一陣線,行動上卻未必跟她有一樣的勇氣;現代的權力機器,又可會有足夠人性被所謂教訓與報應促使它回頭?今天再看此戲,我已無法從中得到啟示,城中無力感充斥如貫穿全戲演員從喉嚨發出的嘶啞。抗命之路如何走下去,藝術如何能夠為它提供力量,是藝術創作者們都必須思考的一道難題。